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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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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餘生的慶幸。

她曾以為,終究都會忘記的。

蘇瓔顫巍巍的伸出手去,她的面孔帶著一種蒼白的疲憊,再也不是過去那個英氣勃發的男子。

“這樣透支自己的精力,只怕就算能醒過來,身子也會大不如前吧。”頤言再一次嘆息了一聲,看來兼淵最後用燃燒自己的元神那一幕的確讓她十分震驚。然而蘇瓔始終微微低垂著眉眼,默默的看著眼前的男子,一言不發。

頤言沈默了半晌,自後說道:“我在前頭熬了粥,想必差不多也該好了,現在為你盛一碗來可好?”

蘇瓔沒有說話,頤言無法,只得悄然走了出去。

蘇瓔靜靜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外頭像是有哪個漁家女在唱歌,隔得不遠,被河流發出的嘩嘩水聲一沖,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悠遠與飄渺。或許是已經快到殷國的地界,這裏的女子才敢在船頭放聲歌唱。那樣清麗悠揚的歌聲,宛如一朵火紅似血的花。

“郎君此去音信渺,山水迢迢路遙遙。何日逢君風雨夜,寒鏡如霜羞來照。”

那樣活潑天真的聲音,應該適合唱更直白而熱烈的一首歌。然而縱然此刻反差奇異,卻也不是不好聽的。那首歌,想必是說男子將要遠行,那個獨守空閨的女子才會這樣欲語還休的說道,你何時再來見我呢,到了那個時候,我想必已經年華不再,甚至都不敢再對鏡理雲妝了吧?

歲月一直都是這樣匆促,對凡人來說更是如此。百年的時光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彈指的時間,而對這些人來說,短短二十年,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便已經走完了大半。所以才如此害怕,如此恐懼。

而時間……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天地悠悠,萬載無痕。她縱然有數千年不老的壽命,終究還是有一天要化作灰塵而去。到了那個時候,又是怎樣的一種荒涼和無奈?

她忽然有些明白伽羅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麽了,是……是在害怕吧。伽羅比自己更早一步明白,自以為淩駕於凡人之上的他們,其實和那些凡人一樣,心底在期盼和害怕著同樣的東西吧。

因為恐懼和害怕未知的改變,所以才用冷漠與防備做成盔甲,就因為擁有那麽漫長的壽命,才誤以為這燃燒而肆意的愛情,不過是短如流螢般的存在。時間一定會無情的抹去一切,然而執迷下去的話,現在就已經是萬劫不覆。

所以不停的傷害和躲避,僅僅只是因為在害怕自己的內心而已。將夜……你當時,嘲笑的就是這個麽?

然而,即便是短促有如煙花一般的燃燒,卻在某些時候,也會獲得永恒的祭品啊。伽羅,曼陀羅陣生生不息,你的孽障,又要到哪一日才能解脫。那麽,我呢……我是否也會成為無數供奉的祭品之一?

這一刻,女子的神色異常倉惶和軟弱。

“你在想些什麽?”蘇瓔霍然擡起頭,卻看見原來是沈沈睡去的兼淵已經張開了眼,此刻側著頭看著自己,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笑意,低聲說:“外頭在下雨對不對,這樣輕的雨聲,如果不是落在船篷上,我也聽不出來。”

“我扶你出去看一看。”蘇瓔說道。

兼淵沒有拒絕,這個時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反而是才蘇醒的蘇瓔比他更有精神一些。男子的一張臉蒼白如紙,連嘴唇都透著一種駭人的青白,因為焚燒了自己的元神,雖然在最後一刻沖出了兩儀微塵陣,但是到底損耗巨大,更何況在這兩天裏不但沒有好好休養,反而透支精力來照顧蘇瓔,他的身體……應該也弱到一種地步了吧。

船頭的風很大,兩人才剛剛掀開簾子,倒卷的風就將兩人寬大的袍袖吹得颯颯作響。的確是下著濛濛細雨,無聲無息的吹到人的臉上,絲毫都感覺不出來。清澈的江水倒映著碧色的山峰,茂盛的水藻像是搖曳的手臂在水底自由的伸展,船行水上,猶如是無意中駛入了一副畫卷一般。

蘇瓔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不遠處也有一艘小小的漁船往自己相反的方向駛去。坐在船頭的女子還在哼著那一首曲調哀婉的小調,然而那眼神卻分明如此歡欣喜悅。

“怎麽連傘都不拿?”兼淵順手拿起放在一側的一柄湘妃竹十二骨紙傘撐在女子頭頂,含笑說道。

“為什麽……還要回來?”那樣輕的聲音,就像是此刻落在船身發出簌簌聲響的雨聲。然而,蘇瓔的眼神卻是凝定而固執的。

兼淵輕咳了兩聲,眼底的笑意卻愈盛,“這個時候,你還要問我為什麽回來麽。”他的視線轉到青碧的山水之中,放眼望去,濃淡不一的青與翠像是占據了整個天地一般,在這樣的地方,連人的聲音都不自覺變得溫柔起來:“我們究竟能擁有和占據什麽呢?無窮的財富,還是錦繡的河山。人的生命短如流螢,在這樣轉瞬即逝的生命中,我不過是聽從了自己的心聲罷了。”

“兼淵……”蘇瓔愕然的擡起頭,有些茫然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原本鋒利的眼神此刻也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她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底有什麽東西,宛如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陡然間掙紮著開出了喜悅的花朵。

她一直在紅塵之中苦苦追尋的東西,此刻似乎就這樣靜靜的躺在自己的手心裏。

蘇瓔曾經雲游列國搜尋自己所需要的愛恨情仇,然而這次畢竟是第一次來到殷國。那個傳聞中歷代都由女王當政的國度,據說國民有著奇異的風俗與品性。那裏的男子對女子尊重有加,不同於楚國貴族的禮教束縛,出身高貴的千金貴女時時在自己的宅邸中舉行盛大而奢華的宴會,邀請各地的青年才俊雲集一堂。

甚至高居廟堂之遠的女王,也會在自己的王宮中召開這樣的宴會。能夠得到女王的邀約,一直都是這個國度中所有人最高的榮耀。遠離其餘六國而偏安一隅的殷國女王,似乎是十分受到百姓愛戴的明君。

頤言絮絮叨叨的說起假如不是蘇瓔受了傷,或許這次去往殷國應該會有不錯的收獲呢。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笑了笑,眼神清冷而沈郁。

因為兩人都受了傷,頤言不敢再請漁夫幫忙,所以幹脆花錢買下了一艘寬敞的烏篷船。然而缺少劃槳的船夫到底不妥,所以她幹脆在船底施了法術,讓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藻在水底猶如一只只托舉的手臂一般載著這艘船飛速的往前行駛。

八十七章

不過為了不讓人看出異處,兼之在兩人都受傷的那段時間,頤言幹脆便顛倒了他們的行程,在日落之後,多數的船只都因為害怕看不見的礁石出現危險而將船只停泊靠岸,而這艘詭異的烏篷船便在黑夜中猶如在平底奔馳的駿馬一般飛速疾行。而天色初亮,頤言便尋一個僻靜的角落將船只隱藏起來,等到天黑之後再繼續趕路。

對於生性就喜歡熱鬧的頤言來說,這種晝夜顛倒的日子還真是十分無趣。不過幸好兼淵在某一天醒了過來,頤言的壓力頓時才減輕了一些。

不過在水面上坐船而行,倒也有一樣好處別處是比不上的。

頤言對吃魚這件事簡直有著異乎尋常的偏執,可見天性這個東西十分的難以捉摸。即便是修成了人形,跟在蘇瓔身邊這麽多年周游列國,什麽樣的美味食材她不曾吃過。然而一聽到等會要煮魚湯吃,頤言頓時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或許的確是太餓了,頤言也不像往常一樣悠閑的坐在河邊釣魚,而是並攏雙指往河中一點,幾條魚就被噴出的水柱自動沖到了岸上,其實有一條尤其肥大,差點砸在了頤言身上。

兼淵受了傷,此刻就懶洋洋的靠在一顆楊樹上。他的飛劍就那麽擱在一邊,說也奇怪,這柄飛劍通靈,一旦有妖怪出現在側依舊一定會發出嗡鳴聲示警,唯獨面對蘇瓔的時候毫無反應。

風景如畫,碧水藍天,在這一刻都像是一個隨時會碎掉的夢境。

“蘇瓔。”

在女子快要闔上眼睛的時候,隱隱約約的,在自己的耳畔傳來了男子低沈的嗓音。含著深深,幾乎要將人溺斃一般的歡喜和淡淡的失落。

兼淵側過頭來,看見白衣的女子如綢緞般的長發隨意的披散在腦後。那張猶如蓮花般素潔的容顏,越發像是開在水中盈盈欲墜。

“看來今晚可以煮一碗魚湯了。”兼淵還想要說些什麽,然而頤言已經蹦蹦跳跳的拿著自己手中握住的幾條肥美的草魚走了過來。

兼淵笑了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那天晚上煮的魚湯分外鮮濃,雖然只是用簡單的作料調味,然而把幹糧泡在魚湯裏吃倒是別有一番滋味。更讓兼淵稱奇的,或許是小口小口撕扯著饅頭浸泡在魚湯裏的蘇瓔吧。那樣矜貴的女子,沒想到也能習慣這樣粗糙的食物。

那些遙不可及的距離,彼此帶著的隔閡與秘密,在沈默的風裏和濃香撲鼻的魚湯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寸寸的瓦解著堅不可摧的壁壘。

“小姐,咱們總不能天天都吃魚湯吧。”頤言眨了眨眼睛,“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宋公子不吃葷腥,我們的幹糧也沒剩多少了。”

蘇瓔雖然大病初愈般病怏怏的模樣,然而到底是兩百多年的主仆關系,一眼便看出了頤言的小心思,隨即失笑道:“你自己嘴饞罷了,竟然還要扯到他身上去。”

頤言原本委屈的癟了癟嘴,剛想反駁,忽然又笑了起來:“真是奇怪,我記得小姐以前不是一口一個宋公子麽,今日個怎麽又轉性了,‘他’?‘他’是誰?”

兩人一時都楞住了,兼淵假裝咳了幾聲,沒聽到一般繼續埋頭吃著幹糧,倒是蘇瓔擡一擡眉,“看樣子,你是不打算去買幹糧了?”

頤言立刻噤聲,抿了抿嘴在一邊掩嘴偷笑。

最開始的時候,這兩個人似乎很多次都已經走到了某種分叉路口一般。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口說出妥協的話,說不定整件事情就已經走會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步。一直沈默著,試探著,隔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客官,您要不要板栗糕?”

在一家普通的茶肆邊,蘇瓔和頤言閑著無事,便出來轉了一圈。兼淵受了傷,原本也想跟出來,只是蘇瓔懶懶的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可是想出門,讓我救你一次,就算是扯平了?”

兼淵愕然,只得苦笑著作罷。

其實這不過是個極尋常的小鎮,只不過靠近寧相江,所以倒也比旁的地方要熱鬧一些。行人三三兩兩的來往不絕,沿街也有一些從來往船只留下來的一些新奇物件。走了一圈覺得累了,這才隨意找了間茶肆,又囑咐夥計去蒸一些饅頭。主仆二人方坐定,便聽見有女子的吆喝聲在耳邊響起。

是個頭上抱著藍色碎花布的女子,大約三十歲的年紀,皮膚白皙,竟有幾分弱柳扶風的姿態。她吃力的抱著幾個紙包,裏面放的想必就是那些板栗糕了。

頤言將茶杯放回桌子上,倒是然有興趣的看了幾眼,她倒是挺喜歡這些零零碎碎的小吃,隨即出聲喊了起來,“這裏。”

那女子聞聲趕了過來,將懷中的一個大包袱放了下來,細長的手指層層解開紙包,裏面如珍珠色微黃的栗子糕塊塊分明的攤開在桌面上。頤言深吸了一口氣,的確是香味撲鼻而來。

頤言歡喜的不得了,伸手就去拿了一塊。那女子面上帶著幾分愁苦的神色,然而一見頤言活潑的面孔,一時間也露出了幾分喜意。見她喜歡,便又從旁邊拿了一小包給她:“姑娘喜歡,不妨多吃一點,這一盒是花生糕,一樣好吃的禁呢。”

“多謝。”蘇瓔微微頷首笑道,然而擡起手去接那盒花生糕的時候,唇角的笑意卻微微凝住了。

在對方不經意垂落的衣袖上,有幾道鮮紅的鞭痕。皮膚已經微微腫了起來,紅褐的傷口宛如孩子咧開的笑臉一般。

“夫人,你沒什事吧?”蘇瓔蹙眉,低聲問道。

“我……我沒事。”神色憔悴的女子一驚,下意識的收回了手,“姑娘如果喜歡這栗子糕,只要五文錢便夠了。”

蘇瓔略略頷首,頤言已經機靈的從錢袋裏拿出了一錠碎銀子放在對方手中。那女子連聲說著多謝,便一言不發的走開了。

“這位夫人,倒不像是尋常的農婦呢。”頤言貌似無意的說道。

正快手快腳往裏面裝饅頭的夥計嘖了一聲,見四周無人,這才說道:“那是,據說從前是哪個府裏頭的小姐呢,只是那時候家裏敗落了,所以只得隨便許了人家。如今娘家有個哥哥,說是考中了進士,眼看著是終於走起運來了。只可惜喲……”

“可惜什麽?”頤言的唇角微微上揚,十分好奇的問道。那夥計見人家對自己說的話十分感興趣,興致也隨之高漲了不少,繼續說道:“可惜丈夫卻是個潑皮無賴。她丈夫姓孫,家裏倒是有些財產,想必從前也是圖了人家這一點,才把女兒嫁了過來。”

“誰曉得不過是兩三年的功夫,原本有了孩子,還以為一家和和美美,公公一去世,丈夫就迷上了賭博,成天在外頭花天酒地,多大的家產也架不住這樣揮霍啊。沒錢了喝醉了都回來打老婆,還逼著妻子和娘家要錢,真是可憐見的。”

蘇瓔擡起頭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了一抹饒有興趣的光芒。如果是尋常,或許說不定,她會請剛才那個女子去自己的紅塵閣中坐一坐吧。

那個女子身上,有著那樣強烈的不甘和執念,哪怕就連步履蹣跚的背影,都像是在無聲且用力的控訴著什麽。

“孫夫人。”明明已經走出了上百步的距離,然而女子的低語聲卻像是就在耳畔響起一般,婦人惶然的回過頭去,卻看見坐在茶肆中的女子正望著自己的方向,緩緩舉起了手中的茶盞,“孫夫人,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不妨直言。妾身,名喚蘇瓔。”

妖……妖怪?白衣的女子已經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很快就和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丫鬟一起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懷裏抱著幾包板栗糕的女子陡然一顫,幾乎抱不住那幾樣點心,踉蹌的往後退去。

怎麽可能……明明隔了這麽遠的距離,對方也沒有高聲疾呼,那腔調韻律都十分奇特的聲音就像是直接在自己腦海中回響的一般,清晰可辨。

她再也不敢回頭多看一眼,一路往自己的家裏狂奔而去。

店小二說的那些話,此刻卻無比清晰的從心頭顯現了出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了的事了,孫斌前來提親的時候,最值錢的不過是一塊絨布上放著的一對白璧。那對白玉後來換了十五兩銀子,讓自己的哥哥順利的考中了科舉。

“紅柚,是爹娘對不起你啊。”

年邁的母親抱著自己失聲痛哭,在昏暗的油燈下,她看見原本輝煌的家世早已經走到了盡頭。斷壁殘垣,如果自己不肯嫁,到頭來,害的不過是雙親罷了,她微微笑了起來:“娘,您哭什麽……女兒是要嫁人了,這是件好事啊。”

母親顫抖著抱緊自己在懷中,一張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喜色。那不過是個打鐵的男人罷了,自己的女兒從小養在深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假如不是家境陡生變故,自己又怎麽會願意將女兒許配給那樣一個粗人。可是……時事逼人,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娘,您別擔心,做女兒家的,說到底還是要嫁人為妻的。孫斌他雖然是個打鐵的,但是人卻老實的很,女兒嫁過去,不會吃虧的。”

“我苦命的女兒啊。”即便是女兒的柔聲勸慰,母親終究還是淚眼婆娑的看著她,聲音裏帶著幾分淒涼:“假如不是你爹經商失敗,娘原本是想將你許配給劉員外家的公子。只可惜今時今日,人家又怎麽可能再答應這門婚事。早知道……早知道”

“娘,別說了。”女子已經擦幹了眼淚,緩緩站起身來:“爹爹經商失敗,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十七年來,你們對我從沒說過一句臟話,沒有彈過我一指甲。如今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我能嫁出去,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只是將來,只怕不能在爹娘跟前盡孝了。”

那些話,似乎還在耳邊回響。還有劈啪作響的鞭炮聲,以及顏色殷紅如血的那件嫁衣。最開始的那幾年,孫斌對自己確實是不錯。雖然為人相貌才學都不過一般,但是既然能對自己好,她也就不再敢做更多的奢求。

然而不過是幾年的工夫,那個原本憨厚的男子漸漸的變了。他迷上了賭博,家裏原本的一點積蓄全都輸光,最終就只能酗酒。一喝醉了就開始打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只要敢反抗就會越打越兇。

“娘。”躺在床上的孩童似乎瑟縮了很久,一看見女子推開門就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他用小小的手抓住娘親的衣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爹他剛才回來了,四處翻了一遍沒找到錢,就說他今晚再回來。如果娘不給錢給他,他就要打死我們兩個。”

身著藍色粗布衣服的女子臉上的血色陡然退得一幹二凈,過了半晌,她才俯下身抱著自己六歲大的兒子,一字一句的安慰道:“沒事的,爹爹是唬人的。他不會打死我們,他是你爹啊。”

然而,即便是幼小的孩童都不再相信這句話,一直在娘親瘦弱的身軀內嚎啕大哭著。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哄著孩子入睡,女子掙紮著站起身來,準備把丈夫昨天換下的衣服洗幹凈,然後又轉身回到廚房開始烹煮晚餐。

沒事的,到底是自己的丈夫,況且……虎毒不食子,他雖然喝醉了之後就愛打人,但是怎麽會殺了自己的兒子,不過一時氣話而已。不停的這麽安慰著自己,婦人長舒了一口氣。然而,摘菜的那雙手,卻不停的在抖動著。

“吱呀”一聲,有誰推開了那扇已經搖搖欲墜的院門。高大的身影在斜陽下投出猶如野獸一般一團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渾身的酒氣,一雙眼睛渾濁無神,像是個死人般冷冷的看著自己的結發妻子。

“錢呢?”比噩夢還要恐怖的聲音,在薄暮時分,無聲無息的回蕩在空空的院子裏。

“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呢。”黑夜之中,白衣的女子驀地發出了這樣奇異的嘆息。今夜是朔月,雲層中一痕如鉤的月亮像是一只微微閉起來的眼睛。

然而,就在女子雪白的肌膚上,那一線血色的印記陡然發出了黯淡的光。

蘇瓔的身子一顫,似乎有些畏懼寒冷一般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在素白的長袖之下,素白的手臂上紅色的那一線在此刻已經蔓延了幾乎整個手臂。那種奇異的暈眩和疼痛就像是在心口發出的訊號一般,做出無言的催促。

半晌,白衣的女子望著推開的窗櫳,就像是風一般的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在一戶普通的村民家裏,男子粗魯的叫罵聲中夾雜著女子低低的啜泣。

“錢呢?你娘家上次不是給了錢給你麽,快給老子交出來!”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女人的臉上,那是一家還算敞亮的獨門獨戶的小院,然而四處已經隱隱顯出破敗的痕跡。從倒映在窗紙上的人影來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拽住一個女人的頭發,毫不留情的毆打著身材瘦弱的婦女。

“那是給兒子上私塾的錢,那筆錢你都要拿去賭,你到底還是不是人!”瘦弱的女子終於爆發出了巨大的啜泣,一直忍氣吞聲的女子站起了身,似乎想推開門奪門而逃,她的臉上帶著傷心欲絕的神色,然而此刻卻也多了幾分堅決。

這些年來,一直都是自己在忍氣吞聲。即便嫁的丈夫是這樣不堪的人,即便是時時都要忍受丈夫的拳打腳踢和惡語相向,可是……到底還是忍下來了。

她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弱女子而已,娘家對自己也已經仁至義盡,如果不跟著丈夫,自己又還能去哪裏呢?

可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被世人恥笑也好,她一定要離開這個男人。無論用什麽方法,一定要逃開。發了瘋一般的推開眼前的人想要闖出去,細長的手指明明都已經觸碰到了門閂,然而在千鈞一發之際,孩子哇哇的啼哭聲制止了女子的步伐。

一直被母親藏在床下的孩子瑟縮著看著眼前瘋狂的一幕,父親用力的掌摑瘦弱的母親,甚至把她推倒在地,不停的用腳揣著母親的腹部。然而蜷縮著倒在地上的女子用眼神制止了快要哭出聲來的兒子,用嘴型說,躲在裏面,千萬不要出來。

然而過了許久,外面.爭吵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變得越發激烈。孩子漸漸止住了抽泣,小心翼翼的從床底爬了出來。

然而還沒回過神來,男子的手已經死死的扼住了自己的喉嚨,一邊強行拽著幼童往門外走去。孩子被父親鐵青的面孔嚇得哇哇大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一走進庭院,就看見母親正準備推門而去,孩子立刻大哭起來:“娘……娘!”

“走啊,你個賤婢。”男人的臉上露出一股獰笑,“你有本事再走一步,我就當場打死他。”

八十八章

“你瘋了。”紅柚終於忍住瘋狂的嘶喊起來,轉過身來就對著男人撲過來,孩子被扔麻袋一樣被丟往一邊,孫斌抓住自己妻子的頭發,一邊拖著她往井邊走去。

“這是你兒子啊,你兒子啊!”紅柚一邊抽泣,一邊奮力的想要掙脫。

“我兒子?”男人原本就扭曲的面孔此刻變得更加兇狠,用力拽著紅柚的頭發往下拖,“你個賤人,你還敢說這是我兒子?你從前和劉員外家的公子不是有婚約麽,你個賤人,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井口處有一個提水的木桶,盛滿了沁人井水的桶內倒映著一輪明月。然而隨著男人粗暴的手勢,明月迅速就被攪碎,女子猶如海藻般的長發在水中沈浮不定,夾雜著痛苦的咳嗽聲。

孫斌就像是瘋了一樣死死的扼住對方的脖頸,死都不肯松手。紅柚用力從水桶中掙紮著擡起頭來,大口大口的呼吸,“孫斌,你胡說什麽,自從嫁到你家裏來,那個婚約早就已經取消了。劉公子是什麽樣的家世,怎麽看的上我?”

“呵。”孫斌冷笑了一聲,臉頰上一條刀疤此刻變得越發可怖,“你個賤人,你當年嫁給我,就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個姓劉的,所以才選了我對不對。”

“這麽多年來,旁人都說你賢良淑德,養兒育女,操持家務。我呸,紅柚,你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打心眼裏看不起我。我是個粗人沒錯,我問你,這些年來,你可對我說過一句知心話?”

“你永遠都是一個人做栗子糕出去賣,我打鐵賺的錢全都給了你,你看都不看。你根本就不在乎我這個人,我活著也好,死了也好,根本就不重要,對不對?”

粗壯的男子眼眶都變紅了,越說越激動,幾乎難以自持。紅柚驚慌失措的搖了搖頭,低聲的想辯解什麽,“沒有,我既然嫁給了你,自然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可是你的心呢,你這顆心在誰那裏?”這個粗獷的漢子,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這些年被妻子忽視的痛苦,難以言說的自卑和對她的戀慕,在一夜之間全都爆發了出來。

“你哥哥考上了進士對不對?”孫斌獰笑起來,一雙手死死的抓牢對方的脖頸,就像是握住生命中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你以為這樣就能擺脫我,你做夢。紅柚,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是真的瘋了吧……那樣強烈的感情,讓人再也無法忽視自己的內心。因為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非但沒有從中得到快樂,反而日日都在思慮這件東西會不會在自己手上流逝。靠著謊言和欺騙,因為卑微和貪婪……這個男人的心,被名為深愛的火焰灼熱的炙烤著。

紅柚的哥哥考上了進士,這就說明他們家只怕是要再一次變得飛黃騰達起來了。那麽,自己這個靠打鐵維生,整日賭博又酗酒的男人,只怕已經變成他們全家憎惡的眼中釘了。可是紅柚……我不會放過你的,一定,不會放過你!

女子似乎也看出了對方眼底的狠決,掙紮的幅度越發大了,然而男人這一次沒有再讓對方從水桶裏探出身來,而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死死的壓在女子身上。

紅柚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她的意識出現了短暫的昏迷,記憶的殘片在腦海中不斷的浮現,就在此刻,一個低低的男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怎麽辦?他要殺了你呢。”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的手指一點點握緊,意識已經變得越發混亂。她甚至不能確定剛剛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說話,然而那個聲音似乎很滿足自己的回答,低低的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

“既然不想死的話,就殺了眼前這個人好不好?”

那個聲音帶著說不出的低沈和魅惑,就像是夏日裏伏在樹上的蟬鳴一樣,時遠時近。這是,臨死之前的幻覺麽?

不,不是幻覺。身後的男人陡然松開了手,女子踉蹌的站了起來,發髻早就已經散了,整個人臉上全都是水。紅柚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仿佛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操縱著,原本神色兇狠的男子搖搖晃晃的開始往後退。他兇狠的眼神漸漸變得朦朧,就像一杯清澈的水杯人灑進了細沙一般,神色逐漸變得渾濁不堪起來。

“他馬上就要死了,你放心,以後,他再也不會纏著你了。”那個男人的聲音逐漸變得渺不可聞,而與此同時,孫斌就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怖的東西一般,一頭往門外跑去。

紅柚怔怔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幾乎有些難以相信。她連忙也跟了出去,可是孫斌看著自己簡直就像看見了鬼一樣,甚至撞到了打更的更夫,頭也不回的往小鎮外頭狂奔而去。

黑暗中,有一襲白色的聲音在角落中漸漸顯出了身形。就像是一個鬼魅一般,輕飄飄的跟在孫斌的身後,他前行的方向,是這個村子唯一的出路,一條通往外面碼頭的官道。也就是蘇瓔她們進來的那條路。

跟在後面的人微微笑了起來,對方的體力顯然已經快要被消耗殆盡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此刻幹脆停下了腳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滿是恐懼。

有些人就是這樣,看上去兇狠殘暴,其實底子裏比誰都要軟弱。力量有時候不僅僅只是指一個人的體力,而是……某種決心。到底是這個世界上那些一直在忍耐的人召喚出了自己,還是說,自己聽從了那些黑暗而惡毒的心願才有了實體呢。

這是不會被上天所聽取的願望,唯一能夠回應這種心願的,只有自己而已。

“你剛才,看見了什麽?”正躺在地上筋疲力竭的孫斌陡然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不耐煩的站了起來,正準備罵一句臟話,然而,他的眼睛再一次充滿了恐懼,在他的面前,有無數的飛蛾鋪天蓋地的從官道盡頭朝自己飛來。

就像是無數片落葉在秋季緩緩雕零,那些薄如蟬翼一般的飛蛾羽翼,似乎發出了一線細細的聲響。

這不是飛蛾,這是怪物。孫斌幾乎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怎麽可能會有彩色翅膀的飛蛾。那些醜陋的蛾子此刻像是人一般張開了大嘴,露出一整排密集而鋒利的牙齒。

“啊!”孫斌發出了一聲慘叫,然而很快的,他就被那些飛蛾徹底給埋住了。

男人的笑聲在黑暗的林木之中響起,那些飛蛾就像是被這種聲音所驅使一般,在黎明的第一縷光線之中,化成了一片片的灰燼散落在天地之間。

這座小鎮因為靠近寧相江的碼頭,靠著水運上的來往便利,倒是也得意不少。但是因為並非倚靠碼頭而建,所以在廣袤的平原之上,竟然有參天的古木枝葉茂密,濃蔭蔽日,空山新雨後,更是有鳥語之聲由遠及近,越發襯托山林幽靜。

一行三人緩緩地在樹蔭下走著,這裏有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道,涼風習習,讓人覺得酷暑似乎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了。

昨日出去上街,蘇瓔自然不允,但是既然是在遠足,自然也就沒有什麽不好的了。兼淵的臉色也漸漸有了血色,一路上含著笑看著走在自己身前的兩個女子。頤言蹦蹦跳跳,說是要采些野菜蘑菇之類的東西回去吃,蘇瓔笑了笑,只是讓她小心。

“龍虎山的風景其實也很好,只不過那裏山勢陡峭,看似與這裏相差不遠,其實要巍峨壯觀的多。”兼淵緩緩說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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